— 粗 饮 茶 —
张承志
以中国之辽阔,人民之穷窘,所谓粗茶之饮一定五花八门不胜其多。
自幼看惯了母亲喝茶。她总说那是她惟一的嗜好,接过我们买来的茶时,她常自责地笑道:怎么我就改不了呢?非要喝这一口! 那时太穷, 买不起“茶”,她只喝“茶叶末”。四毛钱一两的花茶末,被我记得清清楚楚。
后来有钱了,“茶”却消失,哪怕百元二百元一两的花茶,色浊味淡,沏来一试,满腹生疑。干脆再买来塑料袋装的便宜货,与昂贵的高级花茶各沏一杯,母亲和我喝过后,都觉不出任何高下之别。苦笑以后,母亲饮茶再也不问质地价格;我呢,对花茶全无信任,一天天改向喝绿茶或者——姑且说“粗茶”。
提笔前意识到:以中国之辽阔,人民之穷窘,所谓粗茶之饮一定五花八门不胜其多。我的一盏之饮,也仅限于蒙、哈萨克、回三族的部分地区,岂敢指尾做身,妄充茶论!
在尝到蒙古奶茶之前,我先在革命大串联时期喝过藏族的奶茶。后来我才懂得他们比蒙古人更彻底地以茶代饭。藏民熬茶后加人酥油,这个词又在北亚各牧区各有其解。当然说清楚游牧民族的黄油、酥油、奶油不是一个易事,难怪日本学者总听不懂;因为他们对这些其实是奶制品的油只有一个词描述,而且是外来语: butter。加酥油的茶拌上炒青棵面,就是使伟大的吐蕃文明温饱生衍的糌粑。汉人们吃不惯,觉得酥油茶是惩罚,因此住一阵就溜,始终完成不了他们掺砂子的大业。而酥油还算奢侈;第二碗糌粑是用“达拉”拌的,达拉就是脱脂后的酸奶。
一般人们一餐两碗糟粑,一碗用酥油一碗用达拉——然后再慢慢喝茶。 蒙古人的文明可能并非与西藏同源,他们喝奶茶时不吃面,吃米。与粗糙的青棵面对应的是粗糙的带壳糜子,蒙语译为“黑米”。
主妇用一个铁箍束住的圆树干挖成的舂筒,装进炒熟的黑米,有空就捣。那种家务活儿很烦人,插队时我经常被女人们抓差,抱着杵,一边捣一边问:“行了吧?” ——在奶茶里泡上些新舂出来的黑米,刚脱壳和炒得半焦的米,使这顿茶喷香无比,当然,我们不像高寒的西藏;我们还往茶里泡进奶皮子、奶豆腐。有时,比如严冬泡进肥瘦的羊肉,喜庆时泡进土制的月饼。
蒙古牧民的奶茶用铁锅熬。砖茶被斧子劈下来(大概蒙古女人惟此一件事摸斧子),再用皮子或布片垫着砸碎。茶投入滚锅,女人一手扶住长袍前襟,一手用一只铜勺把茶舀起又注回锅里。加一勺奶,再注进,再舀起——那仪态非常迷人,它如一个幻像永远地印在了我的记忆里。